1974年十一月的清晨，提篮桥监狱的铁门慢慢翻开，一位身着灰色粗布棉袍、头发斑白却眉眼精美的“老太太”走了出来。狱警在登记簿上划了一笔：“刑满开释，男，五十岁，万国雄。”街角阵风掀起他的衣角，人们才发现那条线条柔美的旗袍躲藏在外套里。上海滩的清凉空气好像在讪笑这段尘封往事——二十多年前，正是这副行头让他在胡同里暗度陈仓，也让他跌入深渊。

　　要弄懂万国雄为何会有如此荒诞的装束，还得把时钟拨回到1948年的南京。那年，他不过二十四岁，中心大学哲学系大三。课堂上，他夸夸其谈谈黑格尔，课下却频频收支三青团隐秘集会。据同学回想，他曾自嘲：“思辨是哲学的骨头，举动才是魂灵。”半年后，他跟从蒋经国青年军奔赴广西柳州，从记者变成宣慰队员，笔下尽是宣扬“驱赤保国”的文章。柳州解放夜，大势已去，他连夜遁入山林，消失在人迹罕至的壮乡。

　　半年后，上海站月台迎来一位烫着波涛长发、拎着藤编手袋的“南边小姐”。车站站务员回想，那位小姐以一口川味一般话向他探问交大方向，声响清亮却透着喉腔的旷阔，像男中音牵强装女声。她自称“王秀娟”，要去访问一位“陈老师”。正值寒假，陈姓教授见旅人孤身无依，便将她安顿在学校宿舍。短短两周，几名女学生发现“秀娟”洗漱时从不摘下手帕帽，澡堂更是避而不入。但其时“慎重为要”的气氛还未真实笼罩申城，这些反常并未掀起波涛。

　　新日子的起点不是学校，而是淮海路邻近的基督教青年会女子部宿舍。那里房租低价，规章威严，却也因人员活动频频而鱼龙混杂。万国雄在此认识了年长七岁的陈筠白——一位曾做过交际花、刚从失落婚姻中挣脱的女性。两人以“姐妹”姿势合租，不久便成了比姐妹更亲近的“夫妻”。白日里，她们同在街口小摊售卖手艺绣品，暮色一落，王秀娟关上房门，撕下面纱，显露真容。街坊偶尔听见房内消沉的男声吟唱昆曲，估测“那大姑娘嗓门怪得很”，未曾深究。

　　时刻滑到1953年的盛夏。一阵雷雨往后，雁荡路55弄的治保主任沈大妈拎着一件粉绸文胸在胡同口高喊失主。一名身形颀长、脚踩高筒袜的旗袍女子急匆匆跑下楼“招领”。她嗓音僵硬，表情匆促，连头都没敢抬太高。沈大妈心里泛起涟漪：这女子有喉结？女孩子膝盖怎样会有那么密的腿毛？“有奇怪。”次日，沈大妈就把状况捋了捋，签到淮海路派出所。

　　偶尔的是，早在一个多月前，同条弄口的大饼摊主便到派出所反映过“怪事”。摊主宣称，一名穿旗袍的“小姐”每天买一根油条两张大饼，可脖子上鼓鼓囊囊，像男儿喉结。所以，王秀娟被户籍科列入“特别重视”。但仅凭表面难作结论，若揭露盘查，如果真是内分泌反常的女子，便易生波涛。上海警界决议私自盯梢。

　　盯梢了几周，侦察员只见她日子简略：清晨排队打酱油，午后趿拉拖鞋去邮局，偶尔写信寄往香港《大公报》敌对面的报纸，内容大多烘托“大陆赤贫凄凉”。除此之外，没有与任何可疑人物触摸。就在派出所犹疑是否收网时，一封来自四川成都的举报信推开了案子的第二道门栓。

　　写信人是成都市人民银行女职员万玉珍，她在信中坦言：“自己为共青团员，现检举亲兄万国雄躲藏上海，从事反抗活动。”函件抵沪后，市公安局当即复核万国雄档案：男，四川绵阳人，1945年入中心大学，1948年失踪，三青团成员。档案上那张学生证相片与“王秀娟”的脸型相去甚远，但笔迹比对惊人共同。查询员奔赴南京、柳州调取旧档，拼凑出他从随军记者到柳州日报撰稿人的轨道，也把握他与中统间谍陈雪屏往来亲近的依据。头绪越织越紧，一张网在无声中落下。

　　1955年九月，上海公安决议先做最终摸排。侦察员在雁荡路楼道门后守了三夜，弄清楚“姐妹”二人作息——晚上十点灯熄，室内响起消沉男声唱《贵妃醉酒》，紧接着是小提琴轻噪；清晨一点再无动态。第四日晚，抓捕举动打开。灯火骤起，“王秀娟”被按倒在木板床上，长发假髻散落，红唇涂料没有退避。“我是男的，你们别碰筠白！”他以本音吼出这句话，大院里人声鼎沸。

　　审问中，万国雄告知：1949年起，陈雪屏指示他“匿伏华东，乘机活动”。因联络线开裂，他自谋生路，爽性借幼年扮演花旦的旧嗜好男扮女装，既躲藏身份，也满足私欲。至于向香港寄稿，则为获取稿酬糊口。面临审问员，他耸肩笑道：“说到底，我也是穷书生。”这句自嘲未能换来怜惜。1956年头，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反革新罪判处其无期徒刑。陈筠白因长时间庇护，被判控制两年。

　　同年春，市里举行镇反展览。“男扮女装间谍”蜡像摆在展厅中心，参观者排长龙，啧啧称奇。展板上那张半身旗袍照与学生证上清楚是两人，却同一双眼睛。有人感叹：“这小子要是演戏，梅兰芳都得让座。”戏弄背面，是对暗潮埋伏的戒心。

　　十八年牢房，万国雄未再收到香港来信，也未与任何“安排”康复接头。1974年出狱时，他递送申述称：“自己精力紊乱，扮装取乐，实非造反。”申述杳无音信。那年冬季，他又改回绸布旗袍，悄然栖息南市区一处寒酸阁楼。邻里只当他是孤苦白叟，没人再深究那段旧案。陈筠白早在六十年代初迁往苏北，再无音讯，留下的只需几封泛黄信件，句句“秀娟”相等。

　　细细串联万国雄的轨道，处处是偶尔：一张火车票、一件旗袍、一封妹妹的举报信。可当一切偶尔叠加，结局便写在国家档案。正因为如此，五十年代那场肃反运动里，很多埋伏者现出原形。有人被上级遗弃，有人因贪图安逸放下密令，但只需踏入境内，他们就无法完全脱节登记表上的信息。万国雄被捕时三十四岁，开释时五十岁，剩余的年月静静耗在胡同里，诗意与革新都消弭殆尽。

　　不论他怎么辩解，前史卷宗留存的签名仍旧明晰：万国雄，又叫王秀娟。至此，一个男扮女装的间谍故事划上句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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